(张慰丰教授)
张慰丰教授,1933年生于上海,祖籍浙江省余姚市,是我国著名医学史专家、医学教育家。界内有“北有程之范,南有张慰丰”之美誉。他在江苏医学院1956届医疗专业儿科重点班毕业后,留校任教,师从陈邦贤先生。曾任南京医学院医学史教研室主任、教授,中华医史学会常务委员,卫生部《中国医学通史》编委,北京医科大学特聘医学史教授,上海医科大学医史学科顾问等。1991年被北京医科大学聘为兼职教授,1994年获国务院特殊津贴,2000年被聘为北京医科大学医史研究中心研究员,荣获吴孟超突出贡献奖,并被全国首届医学发展高峰论坛授予“医学人文突出贡献奖”。
出版著作20余部,担任《中国医学百科全书.医学史》(副主编)、《新中国医学教育史》(主编)、《医学史》(副主编)、《医药史话》(合著)、《清史稿.医学卫生志》(主审)、《中外医学教育史》(参编)、《中西医文化撞击》(主编)、《世界科学家大辞典.医学部分》(主编)等,发表论文50余篇。他注重大众科普,曾为《金陵晚报》撰写医学史话专栏,向大众科普医学发展史。他对南医发展变迁史和儿科建系渊源非常熟悉,为我校留下多篇珍贵的历史回顾类文章,如《南京医科大学变迁史之回顾》、《名师业绩风范录》、《我校最早儿科班史事回顾》等。
7月7日,我们怀着崇敬紧张的心情来到张老家中。环顾四周,藏书、匾额、木桌、紫砂壶……古香浓郁。“噔,噔”几声,张慰丰老先生从楼上缓缓走下来,他满头银发,身形瘦削,却精神矍铄。张老师唤我们坐下,为我们煮上一壶茶,在清冽茶香中我们一起聆听他的别样人生经历。
(以下主要依据张慰丰教授口述整理)
我的家庭和大学:
爱读书的少年郎
我的父亲是中国最早从事保险事业的元老级人物之一,曾在中国船王董浩云(香港首任特首董建华之父)的子公司“中国航运保险公司”担任高级职务。从小就受影响,要学习一门有真才实学的技术科学,这对我后来报考医学有一定的影响。我自小在上海斯盛小学、斯盛中学读书。
我是解放初1951年考入江苏医学院,当时医疗专业120人,一开始没有分系的说法。上大学时没有教科书,解放以前的书基本不用了。当时上课是老师讲,我们记笔记。课后去图书馆看参考书和原版书。我暑假基本在校,一个星期回上海看看家里,然后返校读书。哲学方面的书看的多,同时也阅读了大量的历史、文学著作。我看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、恩格斯的《自然辩证法》、《反杜林论》,还有黑格尔、培根、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。我碰到学校教哲学的张格伟教授。他很惊奇,说这些哲学书籍连北大哲学系的学生都很难读懂。1952-53年,学校不允许看原版书,将外文书全部封闭起来。我大学一到五年级,一半时间读医学类书,一半时间读文史哲书。当时其他学生大多是看专业课程讲义。
到三年级时,我们开始分三个专业方向:儿科、内科、外科。让我们学生自己填志愿,我知道我们学校颜守民教授是国内儿科界很有名的人物,因仰慕颜老的学问,我当时选了儿科。1955-56年到医院去实习,当时很多同学到外校实习了,留在本校实习的是王兆铭和我。王兆铭后留校担任病理师资。
江苏医学院实习期间的张慰丰
江苏医学院1956届毕业照
我的人生转折:
北京医学史高级师资班
我对文史兴趣浓厚,在中学时就喜爱读书,看了好多小说,如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封神榜》等,还有郭沫若等现代作家的文学著作。大学实习时没有想到要转行。在实习时看到有耳鼻喉科医生,给病人做扁桃体切除手术,动作很快,从治疗上看没有问题,但是病人很痛苦。感受到当时有些医务工作者缺乏人文素养,注重技术,治疗粗暴,忽视了对病人的人文关怀。医学是针对人的,是人学。我跟其他人体会不一样,更强调医生提高人文素养的重要性。
我本来对文史类就比较感兴趣,陈邦贤先生1951年到江苏医学院任教,教授医学史。我当时是这门课的课代表。陈教授是中国撰写《中国医学史》的第一人,这也是中国科技史的第一本书。校史馆有收藏。没想到,1956年陈邦贤教授点名我到北京参加全国医学史高级师资班学习。这个师资班是卫生部委托北京医学院和中医研究院合办。我到北京去,户口档案都到北京了。卫生部对这个师资班十分重视,开班时当年的卫生部长李德全亲临班级主持讲话。这个班当时聘请了国内最著名的大师级教授来讲课。中西医学请北京中西医学界著名学者作各种专题报告,哲学请冯友兰、张岱年、周辅成等教授讲中国哲学史,历史地理学等请北大的侯仁之教授讲课,化学史请中科院的袁翰青教授,考古人类学请北京猿人发现人斐文中教授,医疗保健史请当年苏联留学回国的钱信忠副部长(后为部长)。中西医学史由李涛、陈邦贤等亲授。
当时北京学术气氛很活跃,百家争鸣百花齐放。我在北京买书,看到好书就买,买到最后,吃饭的钱都没有了。一年学习临结束,北京中医研究院(现中国中医科学院)陈邦贤等决定留我在北京,但当时人事去留由组织决定,南医希望我返校,于是我服从组织安排返回了南医。
全国医学史高级师资班合影
我的研究生涯:
寂寞而又充实的医学史领域
1957年开始反右,有些学员回校后被打成右派。等到文革结束他们平反,人已经五十几岁,事业上没能有所建树。那个年代不敢讲授西方的学说,如果讲外国医学史,就是崇洋媚外。所以我不能开设医学史课,我进了中医教研室,讲述中国医学史等课程。
医学史不太受人重视,做医学史研究要甘于寂寞,习惯坐冷板凳。我不去计较荣誉得失,安心做学问。医学史最重要的是要有图书,我没有经费,只好自掏腰包去买书。当时南医魏善钊书记,他是知识分子出身,他特别欣赏我。还有原卫生部医学教育司朱潮司长后来也是我的好友,认为我是认认真真做学问的人。
医学史研究别有洞天。我认为医学史分为两个领域,一个是医学内史,一个是医学外史。医学内史专门研究医学技术领域;医学外史专门研究医学与文化、经济、哲学、社会学、政治等有关领域。到了21世纪以后,医学史开始向医学外史发展。其实目前医学内史还没有搞透。有好多医学史家,一般只研究一个人、一本书。我不反对,这个需要有专人来研究。但医学史家应该站在更高的高度,从宏观的角度,跟人类发展的历史联系起来。提高到这个高度,更能知道医学将往哪方面发展。
我跟医学史界的几位巨头都有密切接触,如陈邦贤(我校医学史创始人)、李涛(北京医科大学教授)、王吉民(上海中医学院教授)。现在医学史领域有三派,一个是李涛派,传人程之范、张大庆;一个是陈邦贤派,传人李经纬、蔡景峰。还有一个就是王吉民派,传人傅维康。我对名利看的淡薄。当年陈邦贤教授将《中国医学史》(1919年第一版)送给了我,隐含传他衣钵的意思。我考虑到当时北京李经纬教授所在的学科力量较之南医强大。我主动将这本书转赠给李经纬教授。后来全国选医史学会副会长,多人提名我担任,我怕承担不了这个责任,我推辞了这个职务,推北京李经纬教授为会长。
陈邦贤教授(前排右2)、张慰丰教授(前排右1)等
张慰丰教授将陈邦贤教授《中国医学史》第一版著作赠送给
李经纬教授
人家以为我搞医学史,就是钻研古董书,实际上古今中外的自然科学知识我都关心。做学问不能囿于当前,而要站在历史的高度,思考自己做出的学问是否能经历漫长岁月的洗礼。如我撰写《关于人类基因组解读计划的某些思考》这篇文章,针对“基因问题搞清楚就能解决医学一切问题”这个观点进行冷静思考和论述。过去细胞病理学认为找到致病的病原体,切除病变器官,就能消除疾病。实际上并没能完全消除疾病。在撰写《中医理论体系的再认识》一文,我用系统论、控制论、模糊哲学等多种理论来论证中医理论体系。
张慰丰教授主编、参编部分著作
我的为人信条:
不卑不亢不傲
我认为,人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。在医学领域中只能掌握很狭小的领域,个人的业务成就是历史时代造就的,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的。现在的临床医生属于专家型人才,业务专业书看的很多,应该再多读一些人文方面的书籍,提升人文素养。有些主任医生有一股傲气,我觉得不必这样。我参加学术会议,哪怕是我组织的会议,照相合影时我喜欢站到后面。我认为不居功自傲,不卑不亢不傲才是妥当。要保持公正、待人要诚恳。
我在参编《医学大百科》、《世界科学家大辞典》、《清史.医学卫生志》等著作时,与医学史界其他同志合作愉快,从不会为署名先后、付出多少而争执。我认为做人做学问,“德”字为先。
做人做事眼界要看远,应该从历史的高度看待事物的进展,看中国发展前途,不要看一时一地的评价。当事情发生后,我会考虑今后会有什么影响和评价。我对喜欢读书的年轻人特别支持,喜欢赠书给年轻人,给年轻人买书送书。我也给校长、教授送书。我认为年轻人要多读书,不能只读几本书,要广泛阅读,读书之后便会“找书”了。我平时处理完日常生活琐事,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,在床边也放很多书籍,方便查阅。
张老家中部分藏书
对医学模式发展、
医学教育史研究的贡献
我这辈子在医学史界做了一些工作,我也对整个医学教育、医学模式转变出了一些力。1981年12月底年在南京召开医学辩证法学术讨论会,讨论医学模式的演进。我是大会秘书长。我是生物-心理-社会医学模式的发起人之一,现在这个新的医学模式已被写进教科书里。
1990年卫生部医学教育司司长朱潮和我合著的《新中国医学教育史》出版,这本书是对解放后40年的医学教育进行的一次历史性总结,曾获1991年全国首届优秀教育理论著作奖,现在很多医学教育研究人员还在引用这本书。这本书是代表国家写的。写医学教育史,卫生部具有权威性。这本书参考了当时卫生部很多内部材料。我对有些政策动向也很敏感,当时卫生部王斌、贺诚的中医政策出了问题,毛主席批判他们。我注意到《健康报》上登载的批判文章,我将材料裁剪下来留存。朱潮司长考察看中了我的才、德、学、识。当时文革刚结束,四人帮刚垮台不久,政治上斗争还是激烈的,一方支持改革开放,一方支持走老路。我在新旧交替的历史阶段写这本书,考虑了30年、50年以后的留存价值,我排除了左右的思想干扰,把握了历史性发展方向。现在看来,这本书还有保留价值。
《新中国医学教育史》
荣获首届全国优秀医史文献图书及医学工具书金奖
(张慰丰,右1)
中央政治局李德生委员等为张慰丰教授颁奖
采访结束,我们的心久久不能平静。做学问难,做一辈子学问更难。张慰丰教授几十年如一日,他用行动和风骨书写出厚重精彩的“人”字。在医学史寂寞执著的道路上踟蹰前行,他就是我们后辈的灯塔,闪耀出沉静而又夺目的光芒。
延伸阅读:
撰稿 / 陈雨晨、朱昕宇、单晨、孙敏
摄影 / 王秋忆
排版 / 陆政辰、王茂宇
审稿 / 法晓艳、夏媛媛